漕督衙门自洪武朝创设以来,翰林出身、任过天子日讲官的官员来此任职的,柳贺还是头一个。 早在柳贺报道之前,衙门中的各级官员便在猜,这位柳三元究竟能在河漕上干多久? 漕督之事做起来其实不易,尤其是治水之事,前任工部尚书朱衡因治水而官至大九卿,而他之所以致仕,除了得罪张居正之外,也是有因河事时不时遭言官弹劾的缘故。 治水之事,稳定很难,出事却很容易,毕竟黄河是唯物的,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。 柳贺词臣出身,是清贵中的清贵,京官傲气人尽皆知,而翰林官更是独一份的傲气。 柳贺能吃下这河漕的苦头吗? 河漕一事,光会治河还不够,还需要与沿岸各府州县打点好关系,加上人员的安排、河工银的处理、物料的选用,以及对水情、流向的了解,能担此任的多是技术型官僚。 柳贺给众官员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轻。 着实年轻过头了。 “这柳三元今年多大,可有三十了?”一位官员询问李化龙。 “应当是没有的。” “难怪,柳三元任天子日讲时,京中便传闻张相于此有不满。” 李化龙是万历二年的进士,备考会试时,他便听过这一传闻。 但柳贺后来不仅在日讲官的位子上坐得极稳,就连会试同考官也当上了,因而李化龙觉得传闻不真。 若张相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待见柳贺,柳贺恐怕当不上日讲官,更不必说去会试担一任同考了。 同考官之职何其重要?张相又岂会将之随意交予? 李化龙的房官并非柳贺,而是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,为了房官之额,六科和六部可谓抢得头破血流,才达成了一科会试各三员同考官的成就,而科场上默认的规矩是,会元必出自词臣之房。 因而他这一科的会元是孙鑛,出自柳贺一房。 若不是张相罢了官选,孙鑛此时也必在翰林院中修史,但即便如此,孙鑛眼下已连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与礼部主客司主事,不似其他同年般出京任官。 漕督衙门一向消息灵通,旁人不知柳贺被天子赐飞鱼服,漕运上的官员可是门清。 何况吴桂芳到任后便已数次提过柳贺,询问他何时到来,又命人将洪武朝以来黄河治理的文书都悉数找来交予柳贺。 众所周知,吴桂芳这漕运总督之职是张居正亲自提拔,张居正必然是想将河治好的,那就没必要将一个自己厌烦的官员塞到河务上,那显然是没事找事。 所以柳贺在镇江府中遭受的冷遇,在漕督衙门是一概皆无,漕督衙门中无论衙署还是衣食都是上佳,比在翰林院中吃光禄寺的冷饭要好上太多了。 …… 柳贺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又将黄河在南直隶境内的河段图仔细看了,他发现,徐州段在隆庆年后决口次数增多,与水患下移、徐州段黄河河道狭窄弯曲也有关联,洪武朝以来,黄河徐州段常常治理,但官员们统一选择的都是建堤,堤坝越建越高,水流反而越急,决口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。 柳贺一边看文书,一边结合前人今人的治水之策去看,仅看文字的话,所有文书的最后都对自身的治水之法夸了又夸,如正德年间治水有成,“可保百年安稳”,结果百年未至,到了嘉靖年,徐州段又决口,几乎就是自夸-打脸-自夸的无尽循环。 柳贺终于将文书看完,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喧闹声,之后他便听门外书吏提醒:“柳同知,漕台已至,快出外相迎。” 柳贺便与众官员一道去迎吴桂芳。 吴桂芳官途起于扬州,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抗倭有功,便升至浙江左布政使,此后又任福建巡抚、兵部左侍郎。 “见过漕台。” 吴桂芳身后浩浩荡荡数位漕运上的官员,漕运总督并无实际官职,但吴桂芳是自兵部右侍郎任上升的凤阳巡抚,因而属于正二品,外官之中,他已是整个大明朝数得上的,可谓威风煊赫,等闲不敢视之。 吴桂芳上任已有一段时间,对漕督衙门中的官员都已十分熟悉,见一年轻的青袍官员位列众人之前,心下知晓他便是柳贺。 “泽远这一路过来费了些时日吧?”吴桂芳态度十分温和,不过他常年平贼,身上自有一股肃杀之气。 柳贺道:“禀漕台,在路上费了半月,又回家歇了几日。” “泽远是镇江人?” “正是。” “邃庵公致仕后便在镇江府定居,老夫少时也曾与友人在镇江府交游,镇江府当真山清水秀之地。”吴桂芳道,“嘉靖三十四年,老夫任扬州知府,倭寇来犯,先侵镇江,再入扬州,老夫与镇江知府、镇江卫军兵同进同退,当真令人怀念。” 柳贺道:“漕台护佑一方百姓,实在是我等为官的楷模。” 吴桂芳年已五十有三,却依旧精神十足,他为官已有三十年,考中进士时与柳贺的年纪也差不多,可以说是柳贺在官场上的老前辈。 对吴桂芳,柳贺当然是十分尊敬。 嘉靖年间倭寇侵犯之事,柳贺也听纪娘子与三叔等长辈提过,即便下河村地处偏远,但倭寇来犯时烧杀抢掠坏事做尽,提起此事他们心中仍是惊惶。 吴桂芳年轻时能抗倭,到了年老时,朝廷需要他治河,他又再赴扬州任漕督。 对于这等干实事的官员,他心中一向是很敬佩的。 吴桂芳提起自己嘉靖年间任官之事,当然也不是回忆过去,而是要杀一杀柳贺的锐气,他手中有张居正修书一封,张居正要求他磨磨这个弟子的性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