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内,顾正德端起案前的清茶呷了一口,朝顾云霁身侧的椅子抬了抬下巴:“坐吧。上等的西湖龙井,味道很清冽,可以尝尝。” 顾云霁依言坐下,却未去端桌上的龙井,只是一言不发地抿着唇,胸中明显憋着气。 顾正德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,但并不在意,兀自喝了半杯茶下去,没由来地道:“八月就是乡试了,准备得如何了?有几分把握能考中举人?” 顾云霁惜字如金:“尚可。” “尚可?模糊不清的,这算什么回答。”顾正德眉毛一挑,“有把握就是有把握,没把握就是没把握,哪来什么尚可。” “我听陈先生说,你的见识笔力皆是不凡,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定能得中。既然连他都这么说了,你也该对自己有些信心才是,一味谦虚往往会被误认为退缩,适当展露锋芒方是大家之道。” 顾云霁闻言轻嗤一声,不无讥讽地道:“祖父同我谈大家之道?那敢问祖父,何为大家之道?难道是栽赃陷害、污人清白吗?” 空气一时凝滞。 话一出口,顾云霁顿觉不妥,站起身来低头认错:“孙儿失言,望祖父恕罪。” 这个时代一个“孝”字压死人,顾正德无论如何都是他祖父,他方才那话夹枪带棒,实在是有些冒失无礼了。 安静地盯了顾云霁半晌,顾正德浑身的气势突然一收,锐利的目光复又柔缓下来:“罢了罢了,没什么,你坐吧。” 感受到压在身上的沉抑之势撤去,顾云霁略略松了口气,乖顺地坐回椅子上,只是再不敢像之前那般散漫肆意,坐得端正又挺拔。 “我知道你心中有气,气我未能秉公处理,气我为了顾家颜面连是非黑白都不管,只想着压下事件粉饰太平。”顾正德拂了拂杯中的茶沫,并未抬头看他,“但你得知道,我是顾家的族长,万事当以顾家的利益为先,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不同。” “同时你也要记着,你是我顾家的子弟,那个程炎纵然与你关系再好,也终究是外人,比不得自家人血脉亲近。你可以在顾明安和程炎当中选择程炎,但你不能在顾家和程炎之中,还选择程炎。” 顾云霁低头沉默着,捏着茶杯的手指倏地收紧,指间一点点泛了白,眼底隐含怒气。 似是看出他心有不服,顾正德神色未变,继续说道:“顾云霁,你姓的是顾姓,入的是顾家族谱,在你出名之前,别人会因为你的出身从而高看你;在你出名之后,别人更会通过你的家族来衡量你。他人对你是敬是鄙,是爱是恨,都不仅仅是因为你个人,更是因为你背后的势力。” “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与家族紧紧绑定在一起的。你出人头地,家族以你为荣;你遭人唾骂,家族以你为耻,反之亦然,世间之人皆是如此,你便是再不情愿,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。” 顾云霁只觉脑中的某根弦被重重地拨了一下,顿时铮鸣之声不断,震得他心神发颤。 一直以来,他对府城顾家的众人都没什么印象,感情也不深,仿佛就只是挂了个亲人的名头,却并无亲人之实,实在谈不上有多大的认同感和归属感。 但不可否认的是,他确实时刻都在享受着顾家的荫蔽。从鹿溪书院的入学资格,到再次聆听陈河教诲的机会,以及他每一次自我介绍时,对方在听到“松江顾氏”四个字后,所表现出来的惊讶和敬意,顾家带给他的影响,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。 这里是大夏朝,是以宗族关系为构成基底的封建社会,不是前世那个人人皆是独立个体的现代社会,他顾云霁若想顺利考科举,在官场上走得更远,就不得不依靠背后的宗族。 或许是因为顾云霁自穿越以来,大多时间都待在几乎与外界隔绝的鹿溪书院,所以对宗族所带来的影响,他并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。 以至于此刻顾正德说出这番话时,他才如梦初醒般,感到自己从前的认知有多局限。 顾正德说得没错,纵然今日他与顾明安势同水火,但当他日顾家有难时,他与顾明安照样要站在同一条战线上,携手齐力对外。 只是他终究有些不甘心,家族是很重要,但那就意味着家族大于一切,大到要他放弃自己的朋友吗? 想到这里,顾云霁摩挲着手里的茶杯,眼中墨色深深。 思绪飘远之际,他听见顾正德沉冷的声音:“话说回来,你今天也并非一点错都没有。” “事先发现顾明安将如意藏进程炎房中,却不告诉长辈而是私自收起来,此错一也;明知顾明安故意栽赃程炎,却非要等到场面不可收拾了才把如意拿出来,此错二也;在我已经表露想要息事宁人的前提下,仍揪着事情不放意图损害顾家颜面,此错三也。” 顾正德神色如常,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刮着杯沿,清晰的字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