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紞叹了口气。
没有瞒着自己这个弟子。
这个唯一一个此刻还敢前来拜访的弟子。
“这不是为师的手笔。”
“陛下前日亲自前来拜访,言称有奇才进献了这南北分卷取士之策,询问为师的意见。”
此话一出,周新脸色微变。
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?
让恩师张紞进献此策?
那为什么不可以是那个奇才?
陛下这么做,未免有些让人寒心啊!
谁都知道进献此策,将会引来南方缙绅的怨恨和报复!
结果陛下为了保护那所谓的奇才,选了恩师张紞做这个出头鸟!
如此行事,真的可以吗?
周新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帝王生性凉薄,刻薄寡恩,果真不是虚言。
“那恩师为何要答应?”
“为师有拒绝的理由吗?”
张紞笑着反问道。
周新一时无言。
“其一,这是陛下的要求,身为人臣,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,为师不能拒绝,也无法拒绝。”
“其二,南北取士问题,历来都是我大明科考的一大弊病,南方士子接连霸榜科举大考,朝堂缙绅普遍以南臣为主,这对国朝而言本身就不是一件好事,而南北分卷取士之策恰恰可以解决这一弊病!”
“其三,你以为这南北分卷取士之策,真就没有人能够想得到?国朝多的是才学之士,那些能够位列朝堂公卿之人,哪个又是简单货色?自从当年那场南北榜案,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他们难道就想不到?”
周新眉头紧蹙,形成了一个好看的“川”字。
“恩师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他们当然想得到,也能够想得到,只是一直无人敢提及,唯恐惹祸上身罢了!”
张紞叹了口气,幽幽解释道:“为师当年做建文朝吏部尚书的时候,就想过这个问题。”
“南方士子霸榜科举大考,历年进士中几乎全都是南方士子,北方士子与西南士子寥寥无几,长此以往下去,只怕国朝难安。”
“于是乎为师当年写了一封奏章进言建文皇帝,可是这封奏章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,为师一直都没有等到陛下的回应,然后为师又再次写了一封,这次终于有回应了,不过不是来自陛下,而是来自……方孝孺!”
听到这个“大逆不道”的名字,周新瞬间就明白了。
恩师张紞的奏章,从来都没有到达过建文皇帝的案桌上面!
这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,但事实就是如此。
建文年间,朝廷以齐泰、黄子澄、方孝孺三人为首,把持朝政广结党羽,三人更是建文皇帝的御前近臣,凡军国大事皆出自三人之手,比如那削藩之策就是齐黄方三人一手制定!
原本太祖高皇帝病逝的时候,留下了吏部尚书张紞、户部尚书王钝、驸马都尉梅殷等几位辅政老臣,奈何那建文皇帝不听啊,反倒是对齐黄方三人言听计从!
而最耐人寻味的是,齐黄方三人,可都是南臣。
建文朝兵部尚书齐泰,应天府溧水县人士!
建文朝太常寺卿兼翰林学士黄子澄,江西分宜府澧源县人士!
建文朝值文渊阁大学士、建文帝师方孝孺,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士!
说白了,整个建文朝廷,都是南臣缙绅当权的时代,他们巴不得可以继续霸榜科考,可以提拔更多的南士进入朝堂,又怎会容忍有北臣进言改革举制,这简直就是触碰到了他们的逆鳞。
张紞轻笑道:“那方希古也是个妙人,表面上对为师颇为敬重,实则言语交谈间明里暗里地都是威胁之意,他想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那么一点,别再继续上奏改革举制了,只会自找麻烦。”
“因为这些奏章,肯定到不了建文案前,而为师一再挑衅他们的底线,这些南臣缙绅决计不会再选择隐忍退让,所以为师最后还是放弃了,不放弃也没办法,建文一朝没有北臣的容身之地!”
话听到这儿,周新已经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。
不是对于恩师张紞,而是对于建文朝廷。
倘若建文不是建文,那天下是否还会有永乐?
周新苦笑着摇了摇头,这个设想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。
“但是这一次,情况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为师虽然不知,陛下口中的那位奇才是谁,但陛下的态度,就足以让人动容了。”
张紞苦笑道:“说实话,自从陛下解除为师职务,月给半俸,留居京师,不得离京,为师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,甚至……动了轻生的念头。”
“是以当陛下登门拜访的时候,为师就已经别无选择了,毕竟为师也老了,借助此事继续为国朝进言一回,陛下念着这份恩情,也不会再为难为师的亲故,无非就是背负些骂名罢了。”
“日新,怎么样?听着是不是觉得为师也变了,变得专注
谋身了,变得自私自利了……”
“恩师!”周新略显无礼地打断了张紞的话,竟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上。
“国朝如此,不是恩师的错,而是国朝的错!”
“弟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