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天大雪,夜黑如墨,一队数千人的队伍自咸阳方向而来,渡过渭水,抵达长安城下之时方才稍微减缓速度。
前方,开远门高大巍峨的城楼矗立于风雪之中,城楼上悬挂的风灯只有淡淡的光晕,除去勾勒出城楼的轮廓,甚至都照不到城下。
队伍之中,一人策骑而出,顶着风雪来到开远门下。
固然夜黑雪大,视线不佳,但是此人策骑上前,依旧引起城头兵卒的注意,一个兵卒趴在城上箭垛旁,向下放大喊:“城下何人?”
长安城已然取消宵禁,但城门却在晚上关闭,除非重要人物亦或手持六部号牌出城办事,才会放下吊桥打开城门,否则任何人严禁出入。
更别说眼下局势紧张,据说有乱民聚拢于关中各处,意欲谋反……
拿人策骑站在城下,将头上毡帽脱掉,仰头看着城上,大声道:“吾乃尚书左丞宇文节,早些出城办事,路上雪大耽搁了,还请通秉独孤校尉一声,请打开城门,放吾入城!”
城头上的兵卒温言,抬眼看了看远处风雪之中人影幢幢,不敢多言,赶紧回到城楼之内。
守城校尉乃是独孤家子弟,身份高贵又是这开远门守将,此刻却束手立于桌旁,恭恭敬敬的站在一位老者身旁。
这老者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,用小杯子一口一口的呷着酒,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。
兵卒入内,恭声道:“见过郡公,校尉……尚书左丞宇文节在城下叫门,意欲入城,不知可否允准?”
独孤校尉躬着身子,小声道:“祖父明鉴,这等时候宇文节入城,必然是欲行大事。咱们关陇一脉同气连枝,纵然担负开城放人之责任,亦要准其通行,不然若是坏了大事,只怕……”
老者自然便是卫尉卿独孤览。
这位文献皇后的侄子、独孤家的家主,三更半夜没有留在府中温暖的被窝里搂着小妾酣睡,而是顶风冒雪来到这开远门,亲自监督自家后辈,莫要被旁人忽悠得迷迷糊糊,还得阖族上下陷入危机……
他眼皮都不抬,呷了一口酒,问道:“可知其身后尚有乱民?”
独孤校尉看向那兵卒,那兵卒小心翼翼道:“这倒是不知,不过不远处风雪之中人影幢幢,粗略估计,怕是不下五千之数。至于是否乱民……在下着实不知,不好揣测。”
这还有什么好揣测的?深更半夜的几千人意欲入城,所图为何根本毋须揣测。
独孤览叹了口气,放下酒杯,揉了揉浑浊的老眼,低声道:“本以为长孙冲被捕、侯莫陈虔会被软禁,此事便会告一段落,毕竟群龙无首,难成大事,却没想到……长孙无忌啊长孙无忌,倒地从何处而来的信心,敢于这般恣无忌惮?难道就不怕陛下时候清算,赐你一杯鸩酒,让你陪葬九嵕山?”
按照常理,长孙冲与侯莫陈虔会两人先后被东宫控制,关陇门阀群龙无首,此次兵变尚未开始便即夭折,各家聚拢起来的私兵、死士都应当尽早散去,而后想办法消弭此次的恶劣影响,即便不能与东宫修复关系,亦应该想办法向陛下息怒。
这倒也不难,毕竟陛下素来不看好太子而中意晋王,在这等东征未竟全功之时,不至于为了此事与关陇彻底翻脸。
然而他心中藏着一分谨慎,故而亲自来到这开远门坐镇,结果当真如他所想……
毫无疑问,本应散去的关陇各家私兵非但没有散去,反而气势汹汹直奔长安而来,甚至企图入城,可见兵变一事依旧如期进行。
这必然是背后有人主持大局,而这个人也只能是长孙无忌。
但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里,长孙无忌随同陛下御驾亲征,远在辽东,他如何敢在陛下身边不辞而别,偷偷潜返关中?
他又怎能这么回来的这么快?
唯有一个解释,那就是辽东军中必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……
独孤校尉束手聆听,却还是忍不住道:“祖父,这件事大家绸缪已久,咱们家亦曾参预其中。这个时候若是不许宇文家入城,岂不是背信弃义?如此,孙儿认为不妥。”
“哼哼,不妥?不妥就对了!”
独孤览起身来到窗边,紧了紧身上皮裘,然后推开窗子,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。
他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夜色之中纷纷扬扬的大雪,沉声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也。之前,各家联合起来施行兵谏,是为了废黜东宫,扶立晋王上位。此举固然有违逆之嫌,却是暗合陛下心意,且只要晋王的储君之位坐得稳,今日之事并无后患。”
夜色之中,彷如有一头猛兽蛰伏在天地之间,动辄可吞噬城阙,毁天灭地。
他续道:“然而眼下,事情却变得截然不同。长孙冲被捕,侯莫陈虔会那个老东西也被软禁,一世清名付诸流水,这等情况之下各家却并未偃旗息鼓,而是继续进行兵变之计划,可见必然是长孙无忌已然潜返关中,暗中主持大局。他敢潜返关中,必然是辽东军中发生巨大变故……辽东巨变,数十万大军军心不稳,若是长安再变了天,人心思进欲壑难填,这股浩浩荡荡的兵变怕就不仅仅只是为了废黜东宫,到那个时候,兵势如水,浩浩荡荡,谁又能阻止得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