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九衢心中一痛,举起蓬莱酒。 「你那把算盘,早就生锈了。这次听我的。」 狄青与他碰了一下,认真道:「我一把老骨头了,何惧生死?倒是你……在扬州惹出不少祸事,官家那头可都有了交代?」 傅九衢感慨地笑叹,「交不交代都无甚紧要。大不了外放扬州十年八年,子又生孙,孙又生子。我都熬得住。扬州风水好、皇帝远,我说一不二,谁敢多嘴我便砍了谁,这日子别提有多逍遥快活了。」 「哼!强颜欢笑。」 狄青斜眼瞪他,仰脖子喝酒。 傅九衢看着日光下他沾了酒液的胡须,顿了顿,道: 「你干闺女说,若有一天,恩师也罪于朝廷,像我这般被贬黜离京,也要学我,去做山大王,莫要郁结于心,与那些老匹夫怄气。」 狄青放下酒坛,拿袖子抹了一把嘴巴,坐得四平八稳,目光幽远地望着山野,朗声一笑。 「这个你大可放心。老夫在哪里都可以钓鱼。做一天和尚便撞一天钟。入朝为官这么多年,我早已看明白了。不是读书人,无须自命清高。大浪淘沙,该走便走。官家一声令下,老夫莫敢不从。」 「说得好。来,喝。」 「喝!」 官场风云,不是狄青这种性子的人玩得明白的。他可以在战场上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,却无法在文人的唇枪舌剑中全身而退。 有些事他明白,但不肯做。 不自命清高,却又比谁人都清高。 春寒料峭,山风微凉。 两只鸡,两坛酒。 师徒俩说得豪气云天,吃得十分尽兴。待傅九衢被卫矛扶着下山时,狄青人已喝得醺醉,双颊涨得通红,高大的身躯站在飞来石下,朝傅九衢微笑摆手。 一代老将、飒爽英姿。 傅九衢回头,看到他脸上那一个受过黥刑的墨字,推开卫矛,躬身揖礼。 「我走后,恩师务必保重。」 狄青爽朗地笑。 「担心什么?即便天下人都厌弃我,又如何?我狄青堂堂正正,何惧猜忌?」 「恩师——」 「我自有分寸。」 狄青看着他,笑着摆手。 「走吧,快走快走,老夫要含饴弄孙去了,别啰啰嗦嗦地碍眼……」 ·· 待辛夷接到傅九衢将回扬州的消息时,已是嘉祐元年的二月底了。 那时,远在汴京的赵官家病体痊愈,亲至延和殿,宰相率百官恭迎跪拜,上表祝贺。 君臣皆喜。 时间最是无情,又最为有情。 那一场丑态百出的宫中乱事被洗刷得一干二净,很快便不再有人提及,与「皇后谋逆」有关的传闻,最终也只是以官家有疾而盖棺定论。 赵官家未罪任何一人,仁厚至极。 身为扬州府主官,傅九衢是不可以擅离职守的,他这次返京,借的是「生病」的由头。 因此,他离去以后,府里事务都须由辛夷来应对,而衙门里的一应事务,多亏了他先前提拔起来的几个官吏。 辛夷前阵子打下的根基得到了回馈。 她与那几位官员的夫人交好,几位夫人也投桃报李,哪怕明知道郡王这场病来得奇怪,个中可能会隐情,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衙门里能处理的事情,便商量决定,不能处理的事情,便呈到府里来,由「病中的郡王」定夺。 辛夷临摹傅九衢的签名像模像样。她草草签一个名,盖个印,再由孙怀递送出去,办得有条不紊。 也是这次,辛夷感受到了九哥当这个父母官的不容易。 大事小事鸡毛蒜皮事,都得出面,承担了那份责任,也就不得不尽心尽力。 三月初,扬州府的春节如期来到。 庭院里的辛夷花盛开了,桃树李树杏树,谁也不让谁,一枝比一枝开得娇艳。 若不是家中有「病人」,辛夷定要设一个赏花宴,把那几个相熟的夫人都邀请到家中,饮茶宴乐,看春色怡人。 但眼下,郡王「尚在病中」,她再怎么也要装一下愁眉苦脸,只有在没人的时候,才好带着三小只和羡鱼在园子里笑闹一会儿,或是闲时坐在南窗边上,赏着太阳、哄着孩儿赏一片春光。 「九爷信里说的是最迟初三就到,今日便是初三了吧?」湘灵坐在南窗边上,手上拿了个绣棚,陪着辛夷赏花,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 「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到扬州呢?我今儿早早就吩咐好厨娘,让她们去集市买了许多新鲜菜蔬,准备为九爷接风洗尘。」 「是为九爷吗?是为了你家程大哥吧。」 辛夷懒洋洋倚在罗汉榻上,脸上盖了一本书,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拍着身侧熟睡的羡鱼,好像要睡过去了。 湘灵脸红了下,「哪有的事?姐姐不要污蔑人,我可是一片苦心,为姐姐和郡王谋划呢。」 辛夷哼声带笑,声音含含糊糊的。 「那我也为你谋划,要是程苍今儿回来,你便跟他去你们爱的小屋吧,去过你们的二人世界。」 「姐姐……」湘灵羞得快要抬不起头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