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小姐没有身为商业大佬的偶像包袱,坦诚地将“我没读过啥书”的意思输出了三两回,表达有自知之明,不会干涉两位中外设计师的主要思路。
到了茶歇时,金小姐也大快朵颐、吃得开心,不像另一些白金VIP那样,对已经很优质的红茶还要嫌弃产地与供应商,对特供的少糖与动物奶油甜点还要责怪不够健康。
景春莹不算刚步入社会的新鲜人了,见过不少举止有度的年长女性,但与金小姐打交道的过程中,她仍额外开启了赞叹与学习模式。
学历的成色高低,许多时候并不是唯一光环,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
“春莹,你的设计中,有安庆和宣城,你可是家乡在那一带呀?”金小姐吃完一块树莓白奶酪甜品,柔声开口问道。
“差不多吧,我家在合肥,但其实,我特别喜欢从长江道皖南山区一带的风物。”
金小姐眸光一动:“哦?那可真巧,我认识的一位很有才华的服装设计师,也是你们安徽人,更巧的是,设计风格和你差不多,也是新国风。她叫凌虹,你认识不?”
景春莹在画稿上排布裸石的精细动作,微有迟滞之后,就恢复如常。
她目光稍偏,掠过总监的脸。
果然,将红茶杯子端到唇边的总监,明显眨了眨眼睛。
景春莹于是莞尔道:“这么优秀,我们同乡会的几位领头羊,应该熟,我要去问问。”
这个下午,气氛与效率都令双方满意。
金小姐既是个爽利且知礼的人,对已经定下来的珠宝设计方案,就如数付了定金,允准开工镶嵌。
关于加单的那个“要求喜气些”的压襟,甲乙双方也约好了看稿时间。
送走金小姐,玛琳娜也随着亚瑟和孙法务,离开东湖路,去外滩源一带吃晚饭。
不出景春莹所料,总监将她唤到自己办公室里。
“Claire,我和你现在的心理活动,其实一样,都是三个字。”
景春莹语气平静:“是‘没想到’三个字吗?我没想到,金小姐其实是亚瑟讨厌的中国品牌的背后老板,你没想到,惹了骡牌,不,确切地说,是被骡牌冤枉的设计师,我认识。”
总监叹口气:“其实再琢磨琢磨,也不奇怪,时尚圈,高奢圈,就这么点大,爱恨情仇的一班子人呐,就跟寿喜锅里的料似的,早晚都得一块儿煮来一块儿混。只是,欢迎宴上,亚瑟和你的不对付,我是看在眼里的,也明白前因后果,却不告诉你金小姐的渊源,你心里头,不会膈应吧?”
景春莹摇头摇得干脆:“不会,我那天没有拉着亚瑟辩个是非曲直,就是在更早的时候,已经体谅清楚了你的不容易。老板,你不也没告诉玛琳娜,金小姐和锦绣东方的关系吗?”
“聪明孩子,”总监盯着景春莹,抿嘴笑了,继而往椅背上一靠,活动着颈椎道,“就这么着吧,希望呀,这一单别穿帮,金小姐戴珠宝戴得欢心,咱们嘉顿呢,也把业绩顺顺利利地做了。”
景春莹没再与总监多聊,但她还是找了个关心凌虹近况的机会,问起不许内审找她麻烦的女投资人。
凌虹也正要说起。
“春莹,有个挺让我意外的事,我前两天办好离职手续后,这位投资人姐姐,给我转了10万生活费,还说有困难一定再找她。要不是她亲自打电话,而且谈到公司几年来内部公认叫好叫座的设计系列,我都怀疑是冒充她名字、问我要银行账号的骗子。”
“所以还是好人多嘛,”景春莹感慨一句后,不掩好奇,“她的背景和经历是啥?是家族有钱,还是靠自己?”
“靠自己,我们公司都知道,她是奋斗的第一代,年轻时去德国打工,又开中餐馆啥的,回国后继续做生意,蛮励志的。心善的姐姐就是这样,自己淋过雨,给后辈撑伞送一程也是好的。春莹,你们都在帮我,我更要振作起来,放心吧,我不是以丧为荣的人。”
景春莹挂了电话,坐到工作台前开始画线稿时,更有种积极创作欲望了。
金小姐太令她喜欢,这种同性之间基于美好品格的感知而带来的澎湃心潮,并不亚于对异性春情萌动所带来的欢愉力量。
景春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古典时代的作曲家,向崇拜的女性献上呕心沥血的作品。
安福路老弄堂里,亭子间上头,简而不陋、总是能准时照进阳光的寓所中,景春莹站起来,去书架上拿来自己最喜欢的JAR的作品集。
JAR,乃珠宝界最富盛名的设计师Joel Arthur Rosenthal的姓名首字母缩写。
这个本专业为艺术史与哲学的纽约男人,上世纪70年代在巴黎旺多姆广场开设自己的珠宝工作室后,用奇幻的创意、精湛的工艺、迷人的色彩组合,完全打破了人们对于彩色宝石的传统看法。
业界流传着一句至今没有人去改写的话:高珠的尽头,就是JAR。
景春莹翻到一幅“密镶红宝石玫瑰花”,盯着那些立体的花瓣,全神贯注地看了十分钟。
眼前渐渐有那些游走于暗夜中的鱼灯,与玫瑰重叠,她的灵感也似乎从量变到质变。